曼德拉之后的南非

 

作者简介 

吴嘉 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77级大学生，上世纪80年代末赴美，曾先后在咨询公司和联邦政府供职。在美国国务院国际开发署任职的20余年间访问过80多个国家，并先后被派往美国驻巴基斯坦、斯里兰卡、摩洛哥、加纳、阿尔巴尼亚等外交使团工作，参与起草、制定、实施了多项外援条例、政策与计划，经手数百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项目。

其《飞去来兮》《天地一飞鸿》《鸿斋书话》《秋水集》等文集，先后由燕山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台湾学人出版社、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发行。部分文章散见于《那三届》（人民出版社）、《书写@千山外》（台湾商务印书馆）、《相遇文化原乡》（花城出版社）、《丝路艺术》（漓江出版社）等。先后在《美华商报》《华盛顿邮报》（华人办）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也常为《世界周刊》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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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外交官说事儿”公众号不弃，我的一篇写纳尔逊·曼德拉囚禁地的旧文最近又一次面世——《访罗本岛——曼德拉的囚禁地》。随后我收到一些朋友的反馈意见：今天的南非令人堪忧，非国大严重分裂，支持率不断下降，举国因腐败和裙带关系而骚动不安。有朋友甚至说，今日南非的倒退与曼德拉的执政理念有关，是曼德拉把南非带入经济泥潭云云，似乎曼德拉要为今日的境况负些责任。

正巧，此时我正在非洲南部的博茨瓦纳、津巴布韦、纳米比亚、赞比亚等国旅游，碰到不少来自南非的游客，他们都是从南非驱车北上，据说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到此观赏非洲野生动物，住在国家公园内的营地之中。

这种游览，英文称之为“safari game drive”，中文有人译成“猎游”，我觉得“野猎行”更准确，由导游驾驶敞篷吉普车在原野上穿行，带游客近距离观看非洲五大兽（狮、花豹、大象、黑犀牛和水牛），观看野狗追猎羚羊、河马上岸吃草、长颈鹿汲取土壤养分，还有数不尽的珍奇鸟类，其中的激情和奇遇，一言难尽，在此按下不表。

• 作者供图

如今且说曼德拉的政治遗产。我因心中惦记着朋友们的评论，猎游休憩时、餐桌上、篝火旁、泳池边，就这个话题，与几批来自南非的游客做了广泛交谈，谈话虽是粗浅，却也并非毫无所得。我最后一次去南非是2007年，16年之后，不妨就后曼德拉时期的南非状况向读者做一个简单的补充。

• 作者供图

曼德拉于1990年获释，1994年当选总统。要了解曼德拉生前取得的成就，有必要回顾一下1990年代初的南非。那时的南非充满种族暴力和血腥，甚至面临一场全面的种族战争。曼德拉的非洲人国民大会与以祖鲁族为基础、少数白人政权支持下的因卡塔自由党对峙，其实已处于全面战争状态。

一边是愤懑的白人种族主义者，他们拒绝接受未来在黑人统治下的生活，并发动了一个颠覆、破坏和暗杀的运动。而另一边，此前受白人政府压迫的黑人也斥诸暴力，对白人实施报复。一时间，南非充满了复仇和杀戮。1990年至1993年期间，有超过52800人死于暴力，是两次世界大战中南非死亡人数的两倍多。

• 曼德拉

曼德拉从监狱出来时面对的就是如此分裂的南非，他一无官职，二无军队，怎样阻止这个国家走向血腥内战的深渊？

曼德拉用他27年禁锢生涯修炼来的智慧和勇气，试图在黑暗中为南非寻得一线光明。一方面，他安抚惊恐的白人少数民族，向他们保证，不会有黑人多数的独裁和报复，白人在即将到来的新南非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莫桑比克总统萨莫拉·马谢尔在津巴布韦独立时曾给罗伯特·穆加贝一个忠告：“留住你的白人。” 这句话被曼德拉铭记在心。

另一方面，曼德拉劝说黑人保持耐心，拒绝暴力，哪怕继续遭受安全部队和白人右翼准军事部队的压迫。每到剑拔弩张、似乎内战不可避免的关头，曼德拉在各派势力之间穿梭游说，用他巨大的人格魅力成功化解危机。

• 克里斯·哈尼

最能体现曼德拉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是1993年4月发生的一个事件——南非共产党总书记克里斯·哈尼遇刺，南非再次被推到流血内战的关头。当晚，曼德拉在国家电视台上慷慨陈词，呼吁全国保持冷静：“今晚，我将从我的内心深处向每一个南非人伸出援手，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 现在是所有南非人站在一起，反对那些来自任何方面希望破坏克里斯·哈尼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我们所有人的自由的时候了。”

他呼吁白人参加克里斯·哈尼的追悼会和纪念活动，同时呼吁警方保持“敏感”和克制，求黑人表现出“纪律”，“有尊严”地举行葬礼和集会。曼德拉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分水岭。” “我们决不能让那些崇拜战争、渴望流血的人采取行动，使我们的国家陷入另一个安哥拉。”曼德拉用他的道德说服力，以及他的政治胸襟和宗教情怀，奇迹般地促成双方相互妥协，避免了大规模流血事件。

1990年至1993年期间，曼德拉和其他黑人解放运动领导人与种族隔离制度的领导人坐下来，在流血事件似乎不可避免的时候，谈判达成和平协议，从而完成从种族隔离制度到非种族民主制度的成功过渡，避免了许多人认为即将发生的种族战争。

1994年，曼德拉就任南非总统。同年，非国大党联合南非共产党与南非工会大会共同组建的“三方联盟”，奠定了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的政治格局。

1997年，曼德拉辞去非国大主席一职。

1999年，曼德拉总统任期5年期满，决定激流勇退，不再竞选连任，其高风亮节，受到世人的一致称赞。

• 作者访问约翰内斯堡的一个贫民窟。作者供图

从曼德拉废除白人种族主义统治、建立种族平等民主的新制度算起，南非走过了近30年的发展历程。如何看待这30年呢？

曼德拉在任时，致力于解决种族隔离制度的遗留问题，侧重民族和解和建设多种族民主，促进所有南非人的社会和经济正义。从这个理念出发，政府推出了一系列措施来解决该国历史上的不平等问题。为了纠正种族隔离制度对黑人在生产资料与发展机会（就业、教育）方面的剥夺，新政府先后颁布实施了各项新法律，扩大黑人就业、支持黑人兴业。政府还努力改善所有公民，特别是那些在历史上被边缘化的人获得医疗保健和基本服务的机会。

南非在社会变革和民主转型的过程中，以和解和共存为原则，创建了以宪法为核心的法律体系（南非新宪法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进步的宪法之一），坚持平等和包容的理念以及社会经济政策，同时促进整个非洲大陆的和平与稳定。曼德拉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声誉调解非洲其他国家间的冲突，鼓励交战各方和解，比如他帮助布隆迪和刚果民主共和国等国家达成了和平协议，并在整个非洲大陆大力倡导民主和人权。

• 作者访问南非港口城市东伦敦。作者供图

当然，曼德拉在任期间的一些政策也引发了批评和争议。在1994年至1999年担任总统期间，曼德拉专注于一个因种族仇恨而分裂的社会的和解与团结。然而，他未能根本解决广泛的种族和经济不平等，绝大多数南非黑人仍然陷于贫困之中。土地分配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大部分土地仍然在白人手中，如何补偿农民仍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曼德拉的开放移民政策使得前南非的非法移民一夜之间成为合法公民，非洲那些贫穷动荡国家的移民潮水般涌向南非，随之而来的是恶劣的社会治安问题。

曼德拉还被批评没有充分应对艾滋病问题，致使艾滋病在南非肆虐。这些批评当然有理，但也不能把所有这些问题都归咎于曼德拉，有专家认为，彼时进行更彻底的变革还为时尚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方面步子放慢一点，或许会提高改革的可持续行，比如大批招聘资历不足的人到政府部门任职，导致腐败加重，白人的主导地位急剧下降，这当然是政治改革的目标之一，但白人纷纷离国，或许也是操之过急、矫枉过正？提高全民教育水平，才是重中之重。

总体上讲，南非通过社会变革，实现了政治稳定与民族和解，为经济发展带来了空前有利的国内和国际环境。

2013年曼德拉辞世，并没有留下政治真空，南非仍然保持着一套完整的法律体系和政治制度，这本身就说明，南非实现了平稳的社会转型，这是曼德拉了不起的政治遗产。曼德拉的主要任务是避免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内战，他做到了，这是大节。大德不逾闲，小节出入可也。曼德拉是有大德的。

• 作者视察当地一家银行。作者供图

经济上，曼德拉与南非共产党的合作受到过争议，有人认为，这种合作削弱了南非的资本主义经济，并使南非走向社会主义。另一些人批评他的政府在解决种族隔离制度导致的一些系统性问题，如贫困和不平等方面进展太慢。

经济上，曼德拉奉行财政纪律和预算限制政策，同时实施有针对性的政府支出，以解决社会和经济不平等问题。政府采取吸引外资和促进创造就业机会的政策，并通过实施减少通货膨胀、稳定货币和向国际贸易开放南非市场的政策来促进经济增长和投资。

曼德拉保住了南非的现代经济。他的这一做法当时遭到邻国津巴布韦暴君总统穆加贝和许多其他人的批评，认为曼德拉在同意白人继续控制经济时让步太大。津巴布韦的解放运动驱逐了白人定居者，将他们的财富重新分配给黑人，但因为变革剧烈，管理不善，津巴布韦的经济彻底崩溃。我这次去的四个国家里，津巴布韦明显不如它的几个邻国。

曼德拉建立了一个黑人经济赋权计划，让南非黑人获得更多的经济机会和资源。黑人经济扶持计划在造就一批黑人中产阶级崛起的同时，黑人内部社会阶层和贫富分化等新问题开始显现。贫困、腐败、政府失能、部落主义等问题，既是南非国家治理面临的新挑战，也是种族隔离时代政策的遗留问题，根源非常深远而复杂，彻底根除非一日之功。

• 作者会见当地官员。作者供图

继曼德拉之后，南非的新总统，包括现任总统拉马福萨采取了多项措施，如土地改革和国企改革等，但效果不明显，土改失败的原因是白人农场主流失，新的黑人农场主缺乏生产经验，产值大减，收入下滑。

南非的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维持在25%以上，新冠疫情爆发后，失业率飙升至32%以上，其中青年失业率更是高达60%以上。这些年骚乱不断，除了经济停滞、能源短缺，高失业率也是导火索之一。

是不是曼德拉把南非带入经济崩溃？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了解，南非在曼德拉上台前连续10年人均GDP都在下降。曼德拉执政后，南非经济开始稳步增长。那时，白人资本大量撤离，但曼德拉政府通过一些列努力稳定了经济，为后来的高速增长打下了基础。到2008年金融危机前，南非人均GDP接近7000美元，顺利成为第五块“金砖”。

与我交谈的这些南非游客都是白人，其中好几个年轻人已经通过留学移民到了英国。交谈中不难感觉，南非民众对曼德拉的评价很高，普遍认为他是一位有远见、有勇气的领袖，他的政治理念和领导能力使得南非能够顺利实现从种族隔离到民主社会的转变。这些游客对我说，南非民众欣赏曼德拉的个人品格和风范，认为他是一个诚实、谦虚、公正和善良的人，他的领导力对南非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并激励了世界各地的许多人。

我想，称曼德拉为“南非国父”不为过，他所倡导和实践的共存、分享原则，他构筑统一国家的政治框架，对整个非洲大陆乃至人类社会发展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曼德拉作为20世纪真正的英雄，声誉依然存在。他也许不是一个圣人，但作为一个政治领袖，他的成功是伟大的。

-End-

文字 | 吴嘉

图片 |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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